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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三)》 | 上传时间:0000-00-00 / 点击:


 $$$$《追忆似水年华(三)》
    $$$$〔法国〕M.普鲁斯特 著
   
    $$$$第三部 盖尔芒特家那边
   
    赠挚友莱翁.都德:
    谨致衷心的感激和敬意
    马塞尔.普鲁斯特
   
    $$$$第一卷
   
  清晨,鸟雀唧唧啾啾的叫声在弗朗索瓦丝听来觉得没有趣味."女佣"们说一句话都会把她吓一跳;走一走路都会使她受到惊扰,会使她猜想是谁在走动,因为我们搬家了.其实,在我们旧居的"七楼",仆人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也不算小,但她熟悉他们,听到他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感到非常亲切.现在,即使是寂静无声,她也会觉得难以忍受.我们的旧居门窗朝着一条热闹的林荫大道,而我们的新居所在的地区却很幽静,只要有个过路人唱唱歌(哪怕歌声非常微弱,远远听来,也象管弦乐的主题曲那样清楚),搬了家的弗朗索瓦丝听了也会激动得流下眼泪.因此,虽然我曾嘲笑她为了不得不离开一幢"到处受到尊敬"的房子而内心忧伤(按照贡布雷的惯例,她在收拾行李时哭哭啼啼,口口声声说,到哪里也找不到比我们的旧居更好的房子),但是,当我看到我们家的这位老女仆因为初次见面的门房没有向她表示必要的尊敬而几乎垂头丧气时(因为尊敬对她说来是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我就向她走了过去.我这个人虽不留恋旧东西,但也难适应新环境.只有她才能理解我.自然,她的那个年轻的听差决不会理解我的心情.他几乎还不能算贡布雷的人.搬家,迁入新区,对他说来就象度假一样,新鲜的事儿使他开心,有如作了一次旅行;他以为自己到了乡下;他得了一次感冒,这就好似在没有关严窗户的车厢里吹来了一股"穿堂风",使他产生了一种见过世面的奇妙印象;他每次打喷嚏,都为找到了一份如此称心的差事而高兴,因为他一直盼望能遇上一个经常旅行的东家.因此,我没有想去找他,而是直接去找弗朗索瓦丝了.我曾对搬家满不在乎,甚至见她伤心落泪还嘲笑她,因此,当她见我愁眉不展时,便故意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更何况她也和我一样沉闷忧郁呢.神经过敏的人越是"敏感",就越自私;他们只许自己有痛苦,却不让别人在他们面前流露出半点不快.弗朗索瓦丝对她感到的痛苦,哪怕是最轻微的,都要一一仔细回味;要是我不高兴了,她便故意扭过头去,使我的痛苦得不到同情,甚至引不起注意.我刚想同她谈我们的新居,她就把头扭过去了.两天之后,弗朗索瓦丝不得不回到我们刚搬离的房子去找几件遗忘在那里的衣服,她显示了女人的变化莫测,回来后竟说,她在我们过去的那条街上差点儿没给憋死,她这次回旧居实在感到"不得其所",她从没见过那样不方便的楼梯.她还说,"即使回去可以当上皇后",她也不回那里去住了,哪怕给她几百万钞票(反正这样瞎说又不要她花钱!),我们新居的一切(也不过就是厨房和走廊)要比旧居"布置"得不知好多少.可那时,搬家后我的"烧"还没有退,我就象刚吞下一头牛的蟒蛇,感到自己痛苦地被一只箱子撑得变了形,凸得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吃不消.然而,写到这里,我该作个交待,我们的新居是盖尔芒特府附属建筑中的一套单元房间.我们搬来这里,是因为我的外祖母身体欠安,需要更洁净的空气,而这条理由,我们对她是避而不谈了.
  我们把不可知给了名字,因而名字为我们提供了不可知的形象,同时,也给我们指明了一个实体,迫使我们把名字和实体统一起来,甚至我们可以动身去某个城市寻找一个为该城市所不能容纳.但我们不再有权剥夺其名称的灵魂.在这样一个时代,名字不仅象寓意画那样使城市和河流有了个性,不仅使物质世界五光十色,绚丽多姿,而且使人类社会呈现出光怪陆离的画面:每一个城堡.公馆或宫殿,都有它们的女主人或仙女,正如森林有森林神,水域有水神一样.有时候,仙女深深地隐藏在她的名字后面,受到我们想象力的滋养,随着我们想象力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尽管多少年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于我不过是一张幻灯片上或一块彩绘玻璃窗上的图象,但当完全不一样的梦幻用急流溅射的泡沫把它弄湿了时,它也就开始失去光泽.
  然而,只要我们接近名字所指的真实的人,仙女就会消失,因为这个人一旦和她的名字统一,也就不再是仙女;如果我们离开她,仙女就会再现;但是,只要我们呆在她身边不走,她就会最终消失,随之名字也会消失,例如吕西尼昂家族,在梅吕西娜仙女离去的那天,也会黯然失色.名字不过是一张有照片的普通身分证,如果迎面走来一个人,我们就看一看这张身分证,好弄清楚我们认不认识这个过路人,该不该同他打招呼;名字经过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而变了样,但是,我们还能发现一个我们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原始倩影.但是,尽管从前某年所产生的某种感觉,会象那些能保留不同艺术家的声音和风格的自动录音器那样,使这个名字在我们记忆中重现,使我们重新听见这个名字,而且听上去仍然是从前的声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们仍能感觉得到,相同的声音在我们身上引起的一连串梦幻已经不相同了.有时候,在从前一个春天听到的名字现在又听见了,我们会象挤绘画颜料管似的,从中挤出流去时光的神秘而新鲜的.被人遗忘了的细腻感情;当我们象一个蹩脚的画家,把我们的过去整个儿地展现在同一张画布上,任凭我们的记忆给予它传统的.千篇一律的色彩的时候,我们以为对过去的每时每刻仍然记忆犹新.然而恰恰相反,过去的每一时刻,作为独到的创作,使用的色彩都带有时代特征,而且十分和谐,这些色彩我们已不熟悉了,可是仍会突然使我们感到心醉.我就有过这种体会.贝斯比埃小姐结婚已经多年,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又突然恢复了我在她喜庆之日所听到的声音,与今天的声音迥然不同,此刻我心里高兴得发颤,它使我又看到了年轻的公爵夫人佩戴的鼓鼓囊囊的领结,淡紫的颜色柔美悦目,光辉灿烂,新颖别致;还有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蓝晶晶的微笑,宛若一朵永开不败的不可采撷的长春花.那时候,盖尔芒特的名字也象一个注入了氧气或另一种气体的小球:当我终于把它戳破,放出里面的气体时,我呼吸到了那一年,那一天贡布雷的空气,空气中混杂有山楂花的香味.是广场一角的风把这香味吹过来的.这预示着一场大暴雨的风使太阳时隐时显,把阳光洒在教堂圣器室的红羊毛地毯上,使它呈现出天竺葵的肉色,或象玫瑰花的粉色,光彩夺目,它又象盛大音乐会上演奏的瓦格纳(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的乐曲,高雅华贵,轻松愉快,令人心旷神怡.此刻,我们会突然感到这个原始的实体在打颤,恢复了它在今天已不复存在的那些音节内部的形式和雕刻花纹.然而,即使在这样难得的时刻,即使名字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常生活的漩涡中,仅仅成了一种惯用的称呼,失去了任何色彩,好似一个棱柱形的陀螺,飞速地.如醉似狂地旋转着,可是,当我们在幻想中冥思苦想时,为了回溯以往,我们会力图减缓和中止我们已被卷入的永恒的运动,渐渐地,又会重新看到某个名字在我们一生中向我们连续展开的斑斓色彩,层层叠叠,但各各相异.
  当然,在我小时候,当我的乳母轻轻摇着我,给我唱《光荣属于盖尔芒特侯爵夫人》那首古老的歌谣的时候(也许,她也和我今天一样并不知道这首歌是为谁而写的),或者过了几年,当年迈的德.盖尔芒特元帅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停下来,夸我是漂亮的孩子,并从一只小糖盒里取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的时候(为此,我的保姆感到十分自豪),我不知道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在我眼前显示了什么样的形象.孩提时候的事情我毫无印象,就象跟和我没关系似的,我只能从别人那里听到一些,仿佛是在我出生前发生的事.但后来,当这个名字在我脑际留下印象后,先后出现过七.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最先出现的形象最甜美:我的梦幻为现实所迫,逐渐放弃一个难守的阵地,后退一步,固守新的阵地,直到被迫作出新的退让为止.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也象她本人一样,在我的印象中发生着变化.她的住所也以盖尔芒特命名,年复一年,我听到的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改变着我的幻想,使这个名字逐渐充实:这个住所,在它那些已经变得象云彩或湖泊那样具有反射面的石头中,映照出我的梦幻.起初是一座城堡的主楼,墙壁不厚,不过是一条橙色的光带,领主和他的夫人在城堡顶端决定着他们附庸的生死,继而城堡让位于一片土地,土地上奔腾着一条湍流,就在"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一端:多少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和父母亲一起凝望着维福纳河;公爵夫人教我钓鳟鱼,告诉我那些一串串挂在附近低矮的篱笆上的紫红色和淡红色的花儿叫什么名字.这是一块世袭的土地,一座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城堡,高傲的盖尔芒特家族,犹如一座经历了漫长岁月.饰有花叶的古老苍黄的塔楼,高高地矗立在这块土地上.在这一家族兴起的时候,法兰西巴黎圣母院和夏尔特尔圣母院(位于法国厄尔—卢瓦尔省的夏尔特尔县,建于十三世纪初叶,是法国最享盛名的哥特式大教堂之一.)的上空还一无所有,后来才建造了这两座教堂;朗市山(位于法国埃纳省,俯瞰香巴尼平原.朗市山顶的圣母大教堂是法国著名的哥特式教堂之一,建于十二至十四世纪.)顶的圣母大教堂尚未问世,现在,那高高屹立的教堂中殿,就象停在阿拉拉山(在土耳其东部高原上,是高大的死火山.据《圣经》中记载,洪水退落后,挪亚方舟就停在山顶上.)上的挪亚方舟,墙上画满了族长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个忧心忡忡,俯身窗口,观察上帝是否已经息怒;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准备在大地上种植,还带了各种动物.这些壁画上的动物象是要从钟楼逃出去似的,牛在钟楼的屋顶上安详地闲步,居高临下,眺望着香巴尼平原;那时,如果游客傍晚时分离开博韦(法国瓦兹省内的一个县城,那里有圣皮埃尔大教堂.),回头一看,还看不见圣皮埃尔大教堂在残阳的金色帷幕上展开它那多分支的黑翅膀,紧跟在他后面飞翔.盖尔芒特家族就象一本小说的背景,一片虚构的风景,我很难想象得出它的面貌,但越是这样,就越想去发现它.它是一块飞地,周围是真实的土地和道路.这些土地,这些道路,在离一个火车站两里(系指法国古里,一古里约合四公里.后面译文中的"里"都指古里.)路的地方,突然充满了纹章的特征.我想起了邻近几个地方的名字,仿佛就在帕耳那索斯山(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文艺女神缪斯的灵地.)或赫利孔山(古希腊山峰名,神话中缪斯的居住地.)的山脚下,它们犹如会产生神秘现象的物质环境(就地形学而言),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又看到了画在贡布雷彩绘玻璃窗底部的盾形纹章,经过好几个世纪,这个显赫的家族,通过联姻或者购买,从德国.意大利和法国各个地方,获得了许多领地,它们一一刻在了纹章四个纵横等分的盾面上:北方的大片土地,南方有权势的城邦,同盖尔芒特家族合而为一后实质上已不再存在,只象征性地把它们绿色或银色图案的城堡刻入盖尔芒特家族纹章的蓝色底面上.我曾听人谈到过闻名遐迩的盖尔芒特挂毯,蓝色,有点粗糙,具有中世纪风格.我看见它们象一片云彩,在这古老的森林边缘,在这深紫红色的传奇式的名字上空飘游,希尔德贝(希尔德贝(495—558),巴黎国王.)常在这片森林里狩猎.这深邃而神秘的土地,这遥远的年代,只要我和这个女领主,湖泊的仙女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巴黎接触过一次,我就可以象进行了一次旅行那样洞察到它们的秘密,仿佛在她的脸上和言谈中具有老树和湖堤的魅力,象她档案室那本破旧的习俗汇编那样刻有世纪的特征.可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圣卢.他告诉我,他们家是在十七世纪买下这座城堡的,仅仅从那时起它才取名盖尔芒特.在这以前,他们家住在附近的地方,封号不是在这个地区获得的.后来,城堡周围建起了村庄,也以盖尔芒特命名.为了不使城堡的景致遭受破坏,颁布了地役法,规定道路的走向和限止房屋的高度.至于挂毯,底图全都出自布歇(布歇(1703—1770),法国画家.洛可可风格的主要代表.以熟练的笔法,浮华的色调,作牧歌.神话题材的富有装饰性的绘画,反映了没落贵族的生活情调.)之手,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个艺术爱好者于十九世纪购置的.它们张挂在一个到处蒙着红棉布和长毛绒布的非常俗气的客厅里,并排挂着几幅拙劣的狩猎图,是那位艺术爱好者亲手画的.圣卢向我揭示了与这座城堡的名字不相关的东西,这样一来,我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只根据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响亮的音节来看这座城堡了.于是,在名字的深处,我看到的不是这个城堡在湖面上的模糊不清的倒影.对我来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住所就是她在巴黎的府邸,盖尔芒特府,它象她的名字一样清澈可鉴,因为它还没有受到任何庸俗的.不透明的物质的侵扰.正如教堂不仅意味着礼拜堂,而且还包括全体信男信女一样,盖尔芒特府也同样包括所有分享公爵夫人生活的人.可是她那些挚友,我与他们素未谋面,他们与我不过是一些知名的富有诗意的名字;知其名而不知其人,这就只会增加和保护公爵夫人的神秘色彩,在她周围加上一圈很大的光轮,这圈光轮最多不过是会逐渐减弱罢了.
  因为我丝毫也想象不出应邀出席公爵夫人晚宴的宾客长着怎样的身子,蓄着怎样的小胡须,穿着怎样的半统靴,怎样用一种合乎人情和理性的方式讲着乏味的甚至是别出心裁的话语,所以,这些急速旋转着的名字,不会比围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这个萨克森瓷像举行的幽灵宴会或舞会带给我更多的信息.它们使她的玻璃府邸保持着玻璃橱窗的透明性.后来,圣卢又给我讲了他这位舅妈的园丁和小教堂神甫的几件轶事,盖尔芒特府就变成了一座城堡,就象从前的卢浮宫,位于巴黎市中心,周围是它的世袭领地,是根据一个奇怪地残存下来的古老权利继承的领地,德.盖尔芒特夫人还在对它行使封建特权.但是,我们搬来这里,住进了这座公馆一个侧翼的一套单元房间里,与德.盖尔芒特夫人为邻,紧挨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时候,上面所说的城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幢旧住宅.象这样的住宅现在兴许还能看到.也许是民主的巨澜形成的冲积层,或者是历史的遗赠物(因为在比较古的时候,各种行业都聚集在领主周围),在这类住宅的主院两侧,常有商店的后间和工场,甚至还有鞋匠或裁缝的木屋小店(这种小店在教堂的两旁也能看见,建筑工程师的审美观未能把它们彻底清除);一个补鞋匠兼门房在院子里养鸡种花;院子深处,在被称作"公馆"的府内,住着一位"伯爵夫人",当她帽子上插着几朵旱金莲花(大概是从门房的小花园里摘来的),坐着她那辆破旧的由两匹马拉套的敞逢四轮车出门的时候(马车夫身旁坐着一个听差,他到本区的各家贵族公馆去投折了角的名片),一视同仁地朝门房的孩子和此刻正巧同她迎面而过的中产房客颔首微笑,挥手致意,和蔼之中露出轻视,平等之中藏着高傲.
  在我们刚刚搬进的这幢房子里,住在院子深处的高贵主妇是一位公爵夫人,举止优雅,看上去还很年轻.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多亏弗朗索瓦丝,我不久就掌握了这座"公馆"的情况,因为盖尔芒特家的人从早到晚都挂在她的嘴边.她常用"楼下","底下"称呼他们.早晨,她给妈妈梳头时,禁不住朝院子里瞟一眼,说:"瞧!两个嬷嬷.肯定是到楼下去的."或者说:"啊!厨房的窗口上挂着漂亮的野鸡,不用问是从哪里来的,公爵去打过猎了."到了晚上,她给我准备睡衣的时候,如果听到钢琴声或一曲小调,她就推断说:"他们底下请客啦,真快活!"这时,在她端正的脸庞上,在她满头的银发下,绽出动人而得体的笑容.这个焕发着青春的笑容,把她脸部的每根线条暂时放到了适当的位置上,显得协调和谐,但也有点矫揉造作,就象人们跳四对舞之前的脸部表情.
  然而,盖尔芒特一家的生活中最能引起弗朗索瓦丝兴趣,最令她高兴同时又最使她痛苦的时刻,是过车辆的大门打开,公爵夫人登上她的敞篷马车的时刻,一般在我家佣人刚吃完午饭之后.他们每日的午餐,象犹太人过逾越节(犹太民族的主要节日.犹太历以此节为一年的开始,约在阳历三.四月间.据圣经记载,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的奴役,上帝命犹太人宰羊涂血于门楣,天使击杀埃及人时见有血记的人家即越门而过,称为"逾越".)那样神圣,谁也不能打扰,这成了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的"禁忌",就连我父亲也不敢摇铃使唤他们.他知道,摇五次铃和摇一次铃的效果一样,都不会有人来听他使唤.再说,干这种不知趣的事儿,不仅白费力气,而且对他一无好处.因为弗朗索瓦丝会一整天都板着脸,给他颜色看.自从上了岁数以后,她的脸简直象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长期积压的牢骚和她内心不高兴的缘由都写在她那张布满了红兮兮的楔形细皱纹的脸上,既明显,又令人捉摸不透.此外,她大声诉说她的不满,不过,我们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把这称作给我们做一整天的"小弥撒",以为这会使我们丧气,"难过"或者"恼火".
  最后的仪式结束后,弗朗索瓦丝犹如早期基督教堂主持弥撒的神甫,同时又是做弥撒的信徒,给自己斟满最后一杯酒,从脖子上解下餐巾叠起来,用它擦了擦嘴唇(因为上面残留着咖啡和掺了大量水的红葡萄酒),然后把它放进饭桌上束餐巾的圆环中,以忧郁的眼神看了看"她"的年轻的听差以示感谢,因为这个年轻人过分殷勤地对她说:"太太,再来一点,怎么样?这酒味道不错."然后,她赶紧去把窗子打开,借口说"这该死的厨房"太热.她转动窗把,透了口气,一面敏捷而又漫不经心地朝院子深处瞥了一眼.这偷偷的一瞥使她确信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停当,于是她非常想看却又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套好的马车.她的眼睛专注地看过地上的东西后,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她早就猜到天空万里无云了,因为她感觉到空气甜丝丝的,太阳暖融融的.她凝视屋顶的一个角落,恰好在我卧室壁炉的上方,每年冬去春来,鸽子都到那里来做窝.在贡布雷,弗朗索瓦丝的厨房里也有这种鸽子咕咕地叫个不停.
  "啊!贡布雷,贡布雷."她叫了起来.(她诵读这一祈求时的那种近乎唱歌的声调以及她脸上洋溢着阿尔(法国南部地区名.)人的纯正的表情,会使人怀疑弗朗索瓦丝是南方人,而她的故乡......她常常为离开她的故乡而惋惜......不过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也许人们搞错了,因为没有一个省没有它的"南方",我们不是能碰到不少萨瓦(法国东南部地区名.)人和布列塔尼(法国西部地区名.)人,他们说话时也象南方人那样,总是很容易把长元音和短元音颠倒.)"啊!贡布雷,可怜的故乡,什么时候我能再见到你!什么时候我能在你的山楂花和我们可怜的丁香花下过上一整天,听金丝雀唱歌,听维福纳河象人那样悄悄说话,而不是象现在这样,不停地听见我们小少爷的讨厌的铃声.他不到半小时就要害我沿着这可恶的走廊跑一趟.而且,他还嫌我去得不及时,好象我应该在他拉铃前就听见铃声,你要是晚了一分钟,他'又会再发,可怕的脾气.唉!可怜的贡布雷!兴许要等我死后才能见到你了,他们会象扔一块石头似地把我扔进坟坑里.到那时,我就再也闻不到山楂花的香味了,你那些美丽而洁白的山楂花.不过,我想,我活着时已经让我吃足苦头的三声铃声,我在九泉之下还会再听见的."
  可是,院子里那个专做背心的裁缝在向她打招呼了,她停止了絮叨.从前有一天,我外祖母去看望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这个裁缝很感兴趣,可是弗朗索瓦丝对他却没有什么好感.他听到开窗的声音就抬起了头,一直在设法引起他的女邻居的注意,以便向她问好.弗朗索瓦丝向絮比安扮出少女的娇态,这使我们家这个爱咕哝的老厨娘的那张被年龄.坏脾气和炉灶的热气弄得死板的脸变得好看了.她含蓄.亲昵而又腼腆地,动人地向裁缝挥手致意,但没有同他说话.因为她即使敢违背妈妈的嘱咐朝院子里张望,也不敢在窗口同人交谈;弗朗索瓦丝想,这会惹起太太的"一番申斥".她指了指套好的马车,仿佛在说:"那匹马真漂亮,是不是?"可嘴里却嘀吐说:"瞧那破家伙!"她知道他会回答她的.他把手放在嘴边,好让他那压低了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你们想要,也会有的,甚至会比他们更多,只是你们不喜欢这些东西罢了."
  弗朗索瓦丝高兴.谦逊而又含糊地向他回了个手势,意思是说:"各有各的派头.在这里,一切得从简."然后关上了窗子,怕妈妈会突然闯进来.絮比安所说的"你们会比盖尔芒特家有更多的马"中的"你们",实际上应该指我们,当然他用"你们"也不无道理,因为除非为了满足某种纯个人的自尊心(譬如,当她整天咳嗽不止,使全家人担心会被她传染上感冒时,她会带着讨厌的冷笑说,她没有感冒),弗朗索瓦丝已同我们合为一体了,就象那些植物,它们和动物紧密相连,动物为植物捕捉食物,吞食和消化食物,最后把它们变成可吸收的粪便,提供给植物作养料.应该由我们,按照我们的道德,我们的财产,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地位,来计划满足我们自尊心的小奢侈,对于满足她生活上的必不可少的部分,这必须服从我们的需要.另外,我们承认她有权按照传统的习惯,自由地吃她神圣不可侵犯的午餐.餐后可以在窗口透透空气,有权上街逛逛,买点东西,星期天去探望她的侄女.
  读者这下该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丝在搬家后的头几天里会那样无精打采.我父亲的各种荣誉头衔还没有被我们新居的居民知道,她感到浑身不舒服.她自己称这种不舒服为烦闷.这种烦闷,就是高乃伊作品中这个词所表达的强烈意思,或者是那些对他们的婚后生活.对他们的家乡深感"厌烦"从而想自杀的士兵笔下所表达的意思.弗朗索瓦丝的烦闷很快就治愈了,恰恰是被絮比安治愈的,因为他一上来就讲了一句使她高兴的话,就跟我们决定要买一辆车子时使她产生的愉快一样强烈,甚至更为高雅."真是好人哪,这些朱利安(弗朗索瓦丝乐意把新词和她已经掌握的词混用),是正直的人,一看就知道."絮比安果然善解人意,他逢人便讲,我们没有马车,是因为我们不想要.
  弗朗索瓦丝的这个朋友很少呆在家里,他在某个部谋得了一个职业,在那里当雇员.这个做背心的裁缝起初和一个"顽皮的女孩子"一起生活,我外祖母曾误以为他们是父女.几年前,我的外祖母曾去拜访过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那时候女孩子还很小,可是裙子做得很象样了.当她转做女装,成为女裙裁缝时,絮比安再干他的老本行就无利可图了.她先在一个专做女装的女裁缝铺子里当"艺徒",缲缲边儿,缝缝边饰,钉钉纽扣或"揿纽",用别针固定腰身,但很快就晋升为二级继而是一级技工了.她的顾客都是上流社会的贵妇.她上顾客家,也就是说,上我们院来做活,常在铺里的一两个小姐妹陪她来,她们是她的徒弟.从此,絮比安在她身边就用处不大了.固然,小姑娘长大后,还常要给人缝背心,但是有朋友们当帮手,就不需要别人了.于是,姑娘的叔父絮比安申请了一份工作.起初他只是给人当助手,每天中午可以回家,后来他取而代之,到晚餐时候方能回来.幸好,我们搬到这里后过了几个星期,他才被"正式任用",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向弗朗索瓦丝献殷勤,帮助她不太痛苦地度过这开始阶段的异常难熬的时光.尽管我不否认絮比安作为"过渡药剂"对弗朗索瓦丝所起的作用,但我不得不承认,初接触时,我并不喜欢他.从近处看,会发现他的眼睛充满怜悯.忧伤和迷惘.这种眼神彻底摧毁了他那肥大的双颊和红润的肤色可能产生的效果,会使人感到他病得厉害,或刚死了亲人,精神受到了打击.其实,他既没有生病,也没有丧事,而且能说会道,说起话来总是冷冰冰的,爱嘲笑人.这种在眼神和讲话语气之间的不一致,产生了某种虚假的现象,非但不会引起人好感,甚至使他本人也似乎感到很尴尬,就象一个穿着短上衣出席晚会的来宾,看到别人都穿燕尾服而感到难堪,或象一个必须回答某殿下的问话,却又不知从何答起的人,只好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摆脱困境.我不过打个比方罢了,相反,絮比安讲话总是娓娓动听,我很快就发现,他身上蕴藏着一种非凡的才智,这也许同漫布在他脸上的怜悯.忧郁和迷惘的眼神相吻合(同他混熟后,就不再去注意他的眼神了).他这种非凡的才智,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文学天赋的人所具有的才智,也就是说,他虽然文化不高,但只要浏览几本书,便能精通或者掌握语言的最瑰丽的表达法.我认识的最有天赋的人,都是风华正茂就去世了.因此我断言,絮比安很快也会死的.他心地善良,富有怜悯心,感情细腻而丰富.
  他在弗朗索瓦丝生活中的作用很快就不那么重要了.她学会了替代他演出他的角色.甚至,当一个供货人或一个仆人登门送货时,弗朗索瓦丝会巧妙地利用他们到厨房等候妈妈回话的片刻,装出不屑理睬的样子,继续干她的活,只是神态冷漠地指给他们一张椅子,示意他们坐下.这样,当这个供货人或仆人离开的时候,他们的脑海里一般都会深深刻下这个印象:"我们没有,是因为我们不想要."此外,她如此坚持要别人知道我们有钱(她把"我们有点钱"说成"我们有钱",因为她不会使用圣卢所说的部分冠词,而只会说"有钱",拿水来",不会说"有点钱","拿点水来"),要别人知道我们很富,并非因为在她眼里财富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有了财富就不再需要别的,道德也不要了,而是因为光有道德,没有财富也不是她的理想.在她看来,财富是必需条件,没有财富,道德也就没有价值,没有魅力.她很少把财富和道德分开,久而久之,最终把它们混为一谈,以为道德会使人舒适,认为财富会给人启发教育.
  窗子关上后,弗朗索瓦丝叹口气,很快开始收拾厨房的桌子,要不然,妈妈什么样的骂人话都会说出口来.
  "在椅子街还住着盖尔芒特家的人哪,"贴身男仆说,"我有个朋友曾在那里干过,是他们家的第二马车夫.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内弟,他和盖尔芒特男爵的一个马夫在同一个团里服过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亲?"贴身男仆接着开了句玩笑.当他唠叨他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中间总要插进一两句新鲜的玩笑话.
  弗朗索瓦丝上了年岁,视力减退了,但还能看见贡布雷天边的东西,可是贴身男仆这句话中的玩笑她却听不出来.不过,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句玩笑,因为它和下面的话没有联系.而且,她知道说出这句有份量的话的人平时很爱开玩笑.于是她宽厚而又赞叹地笑了笑,仿佛在说:"这个维克多,还是那个脾气!"况且,她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能听到这一类俏皮话,跟社交界有教养人的乐趣多少挨了点边.为了得到这份快乐,社会各阶层的人争先恐后地梳妆打扮,甚至冒着伤风的危险.再说她认为这个贴身男仆是她的一个朋友,因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国对神职人员将要采取骇人听闻的措施.弗朗索瓦丝还不懂得,最残忍的敌手,并不是那些和我们持不同看法,并且试图说服我们的人,而是那些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用一些坏消息使我们心里难受的人.他们还唯恐我们有一丝一毫的理由可以减轻痛苦,可以对胜利的一方产生微弱的好印象,为了使我们遭受最痛苦的折磨,他们硬要向我们证明,对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亲关系."弗朗索瓦丝又回到了椅子街的盖尔芒特这个话题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我记不清是谁跟我讲的,反正他们中有人把一个表妹嫁给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括号,内的.盖尔芒特可是个'大家族,哪!"她极其崇敬地补充说.她根据这个家族的人口和响亮的声誉,断言这是个"大"家族,正如帕斯卡尔(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晚年兴趣转向神学,从怀疑论出发,认为感性和理性知识都不可靠,从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结论.)依据理性和《圣经》的权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实性一样.因为,既然这两样东西只能用一个"大"字来形容,那么,在她看来,它们也就合而为一了.这样一来,她的词汇也就象某些宝石那样,有些地方出现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丝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
    "我寻思,也许就是'她们,在盖尔芒特村有一座城堡,离贡布雷有十里路.要是这样,她们和盖尔芒特家那个阿尔及尔表姐就沾上亲戚了."这个阿尔及尔表姐会是谁?我和我母亲捉摸了好久.后来,我们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阿尔及尔,原来是昂热市.远处的地方可能比近处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丝不知道昂热,却知道阿尔及尔,是因为元旦那天我们收到了一包样子十分难看的阿尔及尔椰枣.她的词汇,尤其是她的地名词汇,也象法兰西语言本身,到处是错误."我早就想同他们家的膳食总管聊一聊......大家叫他什么来着?"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提一个礼节性问题,接着她又自己作了回答:"啊,想起来了,大家叫他安托万."好象安托万是一个爵位似的."他本来可以同我们聊一聊的,可是他摆出贵族老爷的派头,象是有学问的人,舌头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是忘记学说话了.你同他讲话,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补充说,她象是赛维尼夫人(赛维尼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出身贵族,接近路易十四宫廷.所写《书简集》反映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那样,用"爱理不理"这个词语."但是,"她又真诚地说,"既然我知道我有下锅的东西,也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反正这个人不怎么样.再说他也不是个勇敢的人.(这个评语会使人觉得弗朗索瓦丝对勇敢的理解和过去不同了.在贡布雷时,她认为象野兽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这里她说的勇敢就是勤劳.)还有人说他是惯偷.不过,听说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门人爱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安托万是个大懒鬼,他的'安托万纳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弗朗索瓦丝为了给安托万这个名字找到一个阴性形式,用来指膳食总管的妻子,根据语法规则创造出"安托万纳斯"这个新词时,也许她无意识地参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分别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译.前者意为"议事司铎",后者是前者的阴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阴性后缀—esse而成,意为修女.).她是有根据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还有一条街叫夏努瓦纳斯街,因为从前这条街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当时的法国人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事实上,弗朗索瓦丝是那些法国人的同代人.再说,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还有一个名词,它的阴性形式也是用这种方式构成的,因为弗朗索瓦丝接着又说:"不过,可以绝对肯定,盖尔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在法语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阴性名词的后缀—esse变来.)的,她是当地的女镇长哪,够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确实了不起."听差深信不疑地说,却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
  "我的孩子,你真以为这了不起吗?可是,对于象他们这样的人,当个镇长和女镇长,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盖尔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着呢.象我们家先生和太太这样有钱的东家,这样有钱的人,脑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会愿意呆在这个闷气的城市里,不回贡布雷去.他们现在自由自在的,谁也不会留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贡布雷我兄弟的穷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觉得是在过日子,面前没有这些房子挡着,四周静悄悄的,夜里能听见两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声音."
  "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轻的听差赞叹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最后一个特征是贡布雷固有的,正如水上轻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样.
  再说,听差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话的内容,他自己不感兴趣没关系,只要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就行.弗朗索瓦丝看到有人把她当厨娘看待,总会不高兴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谈起她时,总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总是特别亲切,有如一些二流亲王,当他们看到诚心诚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时,也会流露出这种好感.
  "至少,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节了.哪象这里呀,复活节和圣诞节没什么两样,连个花骨朵儿都看不见.早晨,当我撑着这副老骨架起床时,连祈祷的钟声都听不见.在贡布雷,每个小时都敲钟,虽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钟,但是,你到时候就会说:'我兄弟该从地里回来了.,你看着日头落山,人们敲钟祈祷人间幸福,你在掌灯之前能回到家里.这里,过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觉,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畜生说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轻的听差无意中想起了我们在饭桌上谈起过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断她说.按照他的意愿,谈话转入了抽象的主题.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丝高兴得满脸笑容.每当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贡布雷和当松维尔,她总会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每当她在外面碰到或在谈话中听到这些名字,甜蜜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就象学生听到一个教员在讲课中隐射当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开了锅似的欢腾起来.弗朗索瓦丝有这种快感,还因为这些地方有些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不属于别人,它们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们在一起玩过.她向它们微笑,仿佛它们是有灵魂的人,因为她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许多东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说,梅塞格里斯相当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吗?有人跟我谈起过,谈过好几次呢."他回答时,说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确,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况的人一样,每当我们想客观地了解一桩与我们有关的事情同别人有没有重大关系时,他们总不可能给我们满意的答复.
  "啊!我向你们保证,那里樱桃树下的空气新鲜极了,哪象这里炉灶旁哪."
  她甚至给他们讲起欧拉莉来了,说她是个好人.欧拉莉在世时对弗朗索瓦丝很不好,可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丝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欧拉莉对她,就象对任何缺衣少食,"饿破肚子",一无所长,却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们家里来"装腔作势"的人一样,是不大喜欢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巧施计谋,让我的姨婆给她零用钱.现在,弗朗索瓦丝再也用不着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为她唱赞歌.
  "您那时候就在贡布雷,在太太的一个表姐妹家里吗?"年轻的听差问.
  "是的,在奥克达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们.她家里总有好东西招待你,尽是些高级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哪,你们可以这样说,她对小鹧鸪呀,野鸡呀,从不怜惜,她对什么都不怜惜,你们可以五个一群,六个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有的是,都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丝有"怜惜"这个动词,和拉布吕耶尔(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擅长散文,著有《性格论》一书,暴露路易十四时期上层社会的罪恶,描写农民的痛苦生活.)用"吝惜"的意思一样.)一切费用都由她负担,即使来作客的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她这句话丝毫不会得罪人,因为在弗朗索瓦丝那个时代,"费用"并不限于法院的"诉讼费",而是表示一般的"费用".(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词,有"诉讼费"之意,一般由输方负担.在法语中,"etre aux dépens de qn",可以理解为由某人负担诉讼费,也可理解为由某人负担一般费用.))啊!我向你们保证,客人不会饿着肚子离开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对我们说,如果有一个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边去的话,那肯定是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象听见她用细嗓门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是吃不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当我也在吃一样,为大家把饭菜做好.,当然不是为她做的.你们要是在,也肯定会看到,她的体重还不如一袋樱桃重,没有人会象她那样轻.她不愿意相信我,她从来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饭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饱吃好.哪象这里呀,今天早晨,我们匆忙得连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她对我父亲吃烤面包干尤其恼火.她确信,我父亲是在摆主人的架子,是为了"随意差遣"她."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年轻的听差随声附和道,好象他无所不知,有千年的阅历,对世界各国,对它们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面包干这个习惯."是的,是的,"膳食总管喃喃地说."不过,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加拿大工人可能罢工了.有天晚上,部长对我们家先生说,为这事他拿到十万法郎呢."膳食总管对部长毫无责备之意.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人正直,而是他认为从政的人没有一个不腐败.他觉得,贪污罪还不如最轻的盗窃罪严重.他也不问问自己,这句颇有分量的话会不会听错了,由罪犯亲口告诉我父亲,而我父亲却没有把他撵出门去,这合不合情理.但是,贡布雷的哲学束缚了弗朗索瓦丝的手脚,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罢工对烤面包干的习惯产生影响.她说:"只要世界还是世界,你们瞧好了,总有主人把我们使唤得团团转,也总有仆人随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丝说是忙得团团转,可是,我母亲唠叨已有一刻钟了:"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饭桌上呆了两个多小时了."大概我母亲用来测定他们用饭时间的单位和弗朗索瓦丝的不一样.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三.四回铃.弗朗索瓦丝.她的听差和膳食总管听到铃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去应差,而是把它当作乐器定弦时发出的头几个音,音乐会即将重新开始,幕间休息只剩几分钟了.因此,当铃声不断重复,而且越来越坚决时,我们的仆人这才留意,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了,又要开始干活了.当又一声"丁铃"响起,而且比前面的几声更响,他们这才叹口气,各自下了决心,听差去门口抽烟,弗朗索瓦丝上她的七楼整理衣物,膳食总管到我的房间找信纸,迅速地写了封私信发走了.
  尽管盖尔芒特家的膳食总管神气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几天,弗朗索瓦丝便打听清楚,并告诉我说,盖尔芒特家不是根据什么古老的权利,而是根据不久前签订的一项租约住进这座公馆的.公馆的花园......那地方我还没有去过......跟所有邻接房屋的花园一样,小得可怜.我终于探听到,在盖尔芒特府,看不见领主的绞架,防卫的风车,逃命的暗门,支柱上的鸽舍;公用的烘炉,带甬道的谷仓,小型的城堡,桥梁.吊桥.或便桥,收过桥税的人;钟楼的尖顶,刻在墙上的宪章或用作路标的石堆.记得当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失去昔日的神秘,变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个部分,可以同随便哪个咸水域互换的时候,埃尔斯蒂尔曾对我说,这是惠斯勒(惠斯勒(1834—1903),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线条与色彩的和谐.)画笔下的乳白色的海湾,银蓝两色协调有致,他这句话使巴尔贝克海滩陡然恢复了个性.与此相仿,一天,正当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索瓦丝的猛烈打击下就要坍塌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谈起了公爵夫人,对我们说:"她在圣日耳曼区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区有第一流的房子."诚然,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龙,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梦见过的他们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这幢房子......也许是最后一幢了......尽管简陋异常,仍不失其价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质,成了一种秘密的区别标志.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的时候,我在她身上总找不到她的名字的奥秘,因此,我必须到她的"沙龙"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寻找.诚然,从前在贡布雷的教堂里,她就以光辉灿烂的化身出现在我面前,代替了我那破灭的梦幻,盖尔芒特姓氏的绚丽色彩以及维福纳河畔下午的斑斓阳光,照不透她的脸颊,她宛若天神或仙女下凡变成的天鹅或垂柳,臣服于大自然的法则,在水中滑翔或随风摇曳.然而,我刚离开她,那些已经消逝的映象,立即又在把它们捣碎的船桨后面复现,宛若残阳玫瑰色和绿色的倒映.这时,在我孤独的思想中,名字很快就占据了面孔的地位.可是现有,我经常看见她,在她居室的窗口,在院子里,在街上;即使我不能将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和她合为一体,想象不出她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但至少我可以怪我的思想没有能力,不能把我要求它做的事情做到底.但是她,我的邻居,似乎也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更有甚者,她做了错事还若无其事,不象我那样忐忑不宁,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错误.这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穿着新颖别致的衣裙,显示出对时髦的追求,似乎她确信自己和别的女人没有两样,渴望把自己打扮得优美雅致,可是在这方面,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同她平分秋色,甚至可以略胜她一筹.我曾看见她在街上,盯着一个穿戴入时的女演员瞧个不停,流露出羡慕的神情.早晨,在她步行出门前(仿佛行人的评价是对她的裁判,当她不拘礼节地把她神秘莫测的生活向他们展示时,她的高雅仿佛能衬托出他们的粗野),我可以远远地看见她对镜梳妆,就象将要在一出宫廷喜剧中扮演女仆的王后,满怀信心地,诚心诚意地,狂热而自尊地,心烦意乱地扮演着与她的身分极不相称的风雅女人的角色.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高贵出身,她瞧一瞧短面纱是否拉直,把袖管上的皱折抚抚平,把大衣整一整,象天神变成的天鹅,做着它那一类动物的种种动作,两只化了装的眼睛守在嘴喙两旁,她忽然向前抓住门把或雨伞,完全是天鹅的动作,忘记了自己是天神,而不是天鹅.但是,正如一个游客到了一个城市,对它的外貌大失所望,这时,他会安慰自己说,不妨进去参观一下博物馆,了解一下市民,光顾一下图书馆,也许会深刻地感受它的魅力;我也象这位游客,对我自己说,如果我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作过客,如果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如果我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我肯定会了解到,在她光彩夺目的橙色躯壳下她的名字对于别人包含着怎样真实而客观的内容.因为我父亲的那位朋友说过,盖尔芒特家的环境在圣日耳曼区可称得上与众不同.
  我想象中的这个环境里的生活,与常人的生活截然不同,我觉得它应该别具一格,因此,我不能设想,在公爵夫人的晚宴上,会出现我从前经常来往的那号人,一些真实的人,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们在那里只会吐出一些平淡无奇的我听惯了的言语;他们的交谈者必须屈尊俯就,用他们这号人的语言同他们交谈.怎能设想,在圣日耳曼区这个第一流的沙龙里,有天晚上会出现我从前所经历过的那些时刻呢?确实,我的脑子不管用了.耶稣基督的圣体在圣饼上显灵时对我来说够神秘莫测的了,可是比起右岸圣日耳曼区第一流的沙龙来,却是小巫见大巫,每天一清早,我在卧室里能听到他们拍打家具的声音.但是,那条把我同圣日耳曼区隔离的分界线,尽管是想象出来的,对我却因此而更加真实;我确确实实地感到,横在赤首线那边的盖尔芒特家的那张草垫就已经是圣日耳曼区了.一天,他们家的门敞开着,我母亲也远远地看见了这张草垫,她竟说它太旧了.此外,他们的餐厅和摆着红长毛绒家具的光线暗淡的走廊(我从我们家厨房的窗口有时能看见),又怎能不使我相信它们具有圣日耳曼区的神秘魅力,是这个区的主要组成部分,而且从地理位置上讲就在这个区里呢?因为在这间餐厅里受到接待,无异于去了一趟圣日耳曼区,呼吸了它的空气;因为就餐前挨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坐在长沙发上的都是圣日耳曼区的常客.当然,在圣日耳曼区以外的地方,在有些晚宴上,偶尔也能看到一两个这样的人,混迹于一群俗不可耐的风雅人中间,显得举止庄严,他们不过是些名字,当我们力图想象他们的模样,他们时而象一场比赛,时而象一片公有森林.但在这里,在圣日耳曼第一流的沙龙里,在昏暗的走廊里,除他们之外别无他人.他们是由珍贵的材料做成的支撑着教堂的柱子.即使是小型聚会,德.盖尔芒特夫人也只能在他们之间挑选她的宾客,十二个人围坐在铺着桌布.摆满佳肴的桌子上欢宴,宛若圣堂(巴黎的教堂,陈放耶稣受难圣物的地方.)圣桌前的耶稣十二信徒的金塑像,行祝圣礼的象征性的支柱.至于那伸展在公馆后面,高墙中间的小花园,夏天,晚宴结束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命人在那里摆上利口酒和橙子水,对此,我禁不住会想,晚间九点至十一点,坐在花园的铁椅子上......铁椅子也具有皮长沙发的神奇威力,怎能不同时呼吸圣日耳曼区特有的和风,正如在菲吉格绿洲(位于摩洛哥,撒哈拉大沙漠中的绿洲.)睡午觉怎能不置身于非洲?唯有想象和信仰才能区分其他一些物和人,才能创造一种气氛.唉!圣日耳曼区绚丽多彩的景色,高低起伏的天然地势,具有地方色彩的古玩,艺术珍品,大概我一辈子都无缘涉足于它们中间了.我只要能远远地望见那张破旧的草垫,就象航海人在大海上远远望见岸上清真寺的尖塔,第一棵棕榈树,异国情调的工厂烟囱和植物,即使永远不能接近,我也心满意足了,喜不自胜了.
  对我而言,盖尔芒特府始于它前厅的门口,可是,按照公爵的看法,它的属地应该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公爵把他的房客都看作佃农,平民,国家财产的买主,认为他们的意见微不足道.一清早,他穿着睡衣在窗口刮胡须,然后下到院子里,根据他的冷热感觉,有时着衬衫,有时穿睡衣,有时罩一件颜色少见的苏格兰长毛格子花呢上衣,有时披一件比他的上衣还要短的浅色短大衣,让他的一个马夫在前面牵着他刚买来的一匹马在院子里小跑,马不止一次地撞坏了絮比安的铺面,絮比安要求赔偿损失,公爵大光其火.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公爵夫人在本公馆和本教区行了那么多善,可这家伙还要我们赔钱,实属卑鄙!"但是絮比安寸步不让,似乎根本不知道公爵夫人行过"善".然而,她确实是在行善,不过,正如不能强求人人都行善那样,一个人感到得意的事情,绝不能在别人面前炫耀,以免引起反感.况且,从行善之外的其他观点看,公爵大人从来都把他所在的地区看作是他院子的延伸......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他的马的广阔跑道.让他的新马独自跑了一阵后,他就叫马夫把它套上车,到邻近各条街上走一走.马夫手执缰绳,绕车奔跑,马在公爵面前来回经过;公爵站在人行道上,他身高体胖,穿着浅色的衣服,嘴里叼着雪茄,昂着头,戴一副奇特的单片眼镜.接着,他跳上马车,想亲自试一试,驾着他这副新套车,到香榭丽舍大街找他的情妇去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院子里向两对夫妇问了安,他们多少同他那个圈子沾点边:其中一对是他的表亲,和那些做工的夫妇一样,他们从来不在家中照管孩子,因为一清早妻子就得到"音乐学校"去传授旋律配合法和赋格曲,而丈夫要去雕刻室干活,在木头和压出凸纹饰的皮革上雕刻;另一对是诺布瓦男爵和男爵夫人,两人总是穿一身黑衣服,妻子的打扮象出租椅子的妇人,丈夫象承办丧葬的男人,一天要去教堂好几次.他们是一位前大使的侄子.这位前大使是我们家的老相识.有一次,我父亲恰好在楼梯的拱门下遇见他,心里纳闷他怎么会上这里来.因为我父亲认为,象这样一个要人,过去经常同欧洲最杰出的人物打交道,想必对贵族虚浮的荣誉不会发生兴趣,不应该同这些默默无闻.目光短浅.拥护教权的贵族来往.男爵夫妇来这幢房子不久,就在丈夫同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招呼的时候,絮比安走到院子里同他搭讪,称呼他"诺布瓦先生",因为不知道他的确切姓名.
  "哈!诺布瓦先生.哈!这个名字真妙!耐心点!待会儿这个人要叫您诺布瓦公民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转向男爵,大叫大嚷.他总算有机会在絮比安身上出出气了,谁让他只称呼他"先生",而不喊他"公爵先生"的呢.
  一天,德.盖尔芒特先生需要了解我父亲的职业,便亲自登门,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从此,他常常有事没事总来找我父亲谈谈.一看见我父亲从楼梯上下来(其实我父亲在考虑一件工作,不希望碰见任何人),公爵便离开他的车马侍从,到院子里来迎我的父亲,替他把大衣领子整一整,象从前国王的侍从那样服务悉心,然后拉住他的手,轻轻抚摩着,犹如一个高级妓女,厚颜无耻地想向他证明他随时准备奉献自己宝贵的肉体.他把他一直送到通车辆的大门才松手,可是我父亲对他厌烦透了,心里直想着要把他摆脱掉.一天,他和他妻子一道乘车出门,碰见了我们,便热情地同我们打招呼,并把我介绍给他的妻子.要是她能记住我的名字和面孔,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了.况且,我不过是作为她的一个房客被介绍给她的,这样的介绍别提有多寒碜!要是我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见并被介绍给公爵夫人,那该有多好!况且,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已通过我外祖母,邀请我上她家作客.当她知道我立志从事写作时,还特别关照地说,我在她家可以结识一些作家.可我父亲却认为我年纪尚小,不宜进入社交界,再说我的身体状况着实令他担忧,他不愿意为我提供无益的外出机会.
  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个仆人经常跟弗朗索瓦丝聊天,我听见他提到几个她常光顾的沙龙,可是,这些沙龙是什么样子,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既然它们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而我又只能通过她的名字窥见的她的生活,它们不也就不可揣测了吗?
  "今晚帕尔马公主那里有盛大晚会,演皮影戏,"仆人说道."但是我们去不成啦.因为夫人要赶五点钟的火车去尚蒂伊(法国地名.),到奥马尔公爵家去住两天,贴身女佣和男仆跟着去.我留下来.帕尔马公主要不高兴啦,她给公爵夫人写了四.五封信了."
  "那么,你们今年不再回盖尔芒特城堡了吗?"
  "去不成了,这还是第一次哩,就因为公爵先生得了风湿病.大夫说,那里不安装好暖气设备,我们就不能去.可是以前我们每年都去,呆到一月份才回来.要是暖气设备没安装好,可能夫人要到戛纳的吉斯公爵夫人家去小住几天,还没有定下来."
  "那么戏院你们常去吗?"
  "有时去看歌剧,有时去参加帕尔马公主举办的晚会,一个礼拜一次,票都是预订的.在那里可是一饱眼福,话剧.歌剧,应有尽有.公爵夫人不愿意预订戏票,不过,我们还是去了几次.一次坐在夫人一个朋友的包厢里,还有一次坐在另一个包厢里,多数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楼下包厢里,她是公爵先生一位堂弟的妻子,是巴伐利亚公爵的姐妹......您这就上去吗?"仆人说.尽管他算是盖尔芒特家的人了,可是他对于主人的概念通常是政治性的,因此他对弗朗索瓦丝总是彬彬有礼,好象她也在某个公爵夫人家呆过似的."您身体挺硬朗哪,太太."
  "唉!没有这该死的腿就好了!在平原上走路还凑合.(弗朗索瓦丝所说的平原,实际指院子和大街,她总喜欢在那些地方散步.总而言之,是平地.)可是,这些讨厌的楼梯我就对付不了啦.待会儿见,先生,没准晚上还能见到您."
  盖尔芒特家的这个仆人告诉过她,公爵的儿子常常被授予亲王爵位,直到他们的父亲去世.因此,弗朗索瓦丝还想同他聊一聊.也许,在法国人民对贵族阶级的崇拜心理中,还混杂有一种反抗精神.这种从法国的采邑世袭下来的对贵族既崇拜又反抗的心理大概是根深蒂固的.因为如果有人在弗朗索瓦丝面前谈论拿破仑的天才或无线电,她会不加理会,照样出她壁炉里的灰烬,摆她餐桌上的餐具,动作丝毫不会放慢,可是,只要听到谈论贵族的这些特殊问题,听到盖尔芒特公爵的小儿子通常叫奥莱龙亲王,她便会嚷起来:"啧啧,太好了!"她会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块彩绘玻璃窗前.
  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贴身男仆常来公爵夫人家送信,同弗朗索瓦丝混得很熟.他告诉弗朗索瓦丝,他确实听到社交界在议论圣卢侯爵和德.昂布勒萨克小姐的婚事,这差不多已经定了.
  德.盖尔芒特夫人把她的生活注入那幢别墅和那间楼下包厢里,因此,在我看来,它们同她的居室一样神奇如梦境.帕尔马.盖尔芒特—巴伐利亚和吉斯这些名字使公爵夫人前往度假的别墅不同于其它所有的别墅,使她每天从公馆乘坐她的马车前去参加的晚会不同于其它所有的晚会.但是,即使这些名字告诉我,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生活连续不断地存在于这些度假别墅和晚会中,但它们却不可能向我提供有关她本人的任何情况.每幢度假别墅,每次晚会,都给予公爵夫人的生活以一次不同的确定,但是,它们仅仅使它换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却不能使它有半点泄露,它被一块壁板挡住,被装进一只坛子里,只是随众人的生活波涛而流动.狂欢节,公爵夫人可以面朝地中海用午餐,但这是在德.吉斯夫人的别墅里,巴黎社交界的女王身穿白凸纹布连衣裙,在众多的亲王夫人中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宾,和别的女宾没有差别,这就更令我神往,而她自己也象一个舞蹈明星获得了新生,在一场奇特虚幻的芭蕾舞中,她的女舞伴一个个都被她取而代之;她可以观看皮影戏,但这是在帕尔马公主的一次晚会上;她可以听悲剧或歌剧,但这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包厢里.
  我们往往把一个人生活中的各种可能性,把对他将要离开或将去会见的熟人的记忆,都集中于他的身上,因此,当我从弗朗索瓦丝那里得知,德.盖尔芒特夫人要步行去帕尔马公主家赴午宴,而在将近中午时分,当我看见她从家里出来,穿一条粉红色的缎子连衣裙,裙子上方露出相同色彩的脸蛋,犹如夕阳下的一片彩云,这时候,我看见圣日耳曼区的所有的快乐都呈现在我面前,集中在她的矮小的身躯下,就象集中在一只贝壳里,夹在玫瑰色珍珠层那发光的壳瓣中间一样.
  我父亲在部里有一个朋友,叫A.J.莫罗.为了区别于其他莫罗,他总留意在他的姓前加上他的名的两个首字母,久而久之,大家干脆叫他A.J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位A.J是怎样弄到一张歌剧院盛大演出会的池座票的.他把这张票寄给我父亲了.因为贝玛要演出《费德尔》(法国十七世纪著名剧作家拉辛(1639—1699)的名著.)中的一幕(从我第一次对她的演出感到失望以来,再没有看过她演戏),我外祖母让我父亲把这张票给我了.
  说实话,这次能不能去听贝玛演戏对我倒无所谓,可是几年前,她曾使我神魂颠倒,如醉如痴.当我看到我从前迷恋的,甚至比健康和休息还要珍视的东西,现在却引不起我的兴趣时,我也有怅然若失之感.我何尝不想离得近一些去静观我的想象力朦胧地看到的.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宝贵的现实呢?而且这种热情不减当年.但是现在,我的想象力不再把它们置于一个名伶念台词的技巧之中了.自从我到埃尔斯蒂尔家去过几次后,我从前对贝玛的朗诵技巧,对他的悲剧艺术的迷信,已转移到某些地毯和现代画上了.既然我的信念,我的愿望不再能使我对贝玛的朗诵和姿态保持永恒的崇拜,它们在我心中的"映象"也就渐渐萎谢了,正如古埃及死人的"映象"(古埃及人认为,人死后会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映象留在尸体附近;人们给它供奉祭品以维持其生存.),必须不断地为它提供食粮,才能维持它的存在.这一艺术如今变得稀薄如纸,一撕就破,已经失去了内在的生命力.
  我利用我父亲收到的那张票,登上了歌剧院的大楼梯.我瞧见前面有个人,开始我把他当成德.夏吕斯先生,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象德.夏吕斯先生.当他回头向剧场的一个职员打听什么事情时,我发现我弄错了.但是,我根据这个陌生人的衣着以及他同男检票员和女引座员......他们没有马上答腔......讲话的姿态,毫不犹豫地把他归入德.夏吕斯先生那个阶层中.因为尽管各人有各人的特征,可是在那个时代,在富有的.服饰华丽的爵爷和富有的.服饰华丽的金融家或大工业家之间,总存有非常明显的差别.金融家或工业家对下级讲话口气傲慢,不容置辩,并以为这就是他的潇洒风度.可这们爵爷却笑容可掬,和蔼可亲,露出谦逊而耐心的神态,装成一名普通的观众,并把这看成是他良好教养的一个特征.当一个银行家的阔少爷此刻走进剧院,看见这位爵爷满脸微笑中透着善良,掩盖了他那个特定的阶层在他身上划下的不可逾越的界线,要不是他发现他的相貌和最近报上刊登的现在正在巴黎逗留的奥地利皇侄萨克森亲王肖像十分相象,真会把他当作一个出身寒微的平民.我知道他是盖尔芒特家的挚友.当我走到检票员身边时,听见萨克森亲王(或者是假定的那位亲王)笑吟吟地说:"我不知道是几号包厢,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
  也许他就是萨克森亲王.当他在说"我表姐跟我说,我一打听就会知道的"这句话时,他的眼睛通过想象而看见的也许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她要是真在,我就能一睹她在她堂弟媳的楼下包厢里的生活片断了,她的生活总是令我难以想象).因此,这个与众不同的微笑的眼神,这些极其普通的言语,用可能有的幸福和靠不住的声誉这两根触须,交替地抚摩着我的心,它们带给我的温情远非一个抽象的梦幻所能比拟.至少,他向检票员讲这句话的时候,把一条可能通往一个新世界的道路,连接到我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平凡的夜晚上来了.检票员说了句"楼下包厢",并用手指了指走廊,他便走了进去.走廊潮湿异常,墙壁裂缝累累,仿佛通往海底岩洞,通往神奇的海洋仙女的王国.我前面只有一个渐渐远去的穿晚礼服的先生,可是,我不停地在想,他是萨克森亲王,他要去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这个念头就象一个不灵便的反射镜,围绕着他转动,却不能把光线正确无误地投射到他身上.虽然他孤身一人,但是这个和他毫无关系的.摸不到的.无边无际的.象投影那样不连贯地跳动着的念头,仿佛走在他的前头,在给他引路,它象雅典娜女神(雅典娜为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是古希腊雅典城的保护神.),寸步不离她的希腊士兵,而别人却看不见她.
  我来到座位上,一面竭力回忆《费德尔》剧中的一句诗,可我记不确切了.按照我背出来的这句诗看,它的音步数跟规定的数目不一样,但是因为我不想去数音节,所以我认为要衡量它的平衡是否失调,要衡量它是否是一句古典诗,这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共同的标准.它显得那样冗长,哪怕去掉六个甚至更多的音节,以改成一句十二音节的诗,我都不会感到吃惊.但我蓦地回忆起这句诗来了,骤然间,一个不通人性世界的那些难以铲平的凸凹不平,竟魔术般地烟消云散了,诗句的音节顿时符合十二音节诗的韵律,多余的音节犹如一浮出水面就破的气泡,轻松而灵巧地消失了.我白费了半天脑筋,其实它才多出一个音步.
  池座的一些票是在剧院售票处零售的,卖给假充高雅的人或好奇的人,他们想尽情观望那些他们平时没有机会从近处看到的人.的确,在这里,他们可以公开观察这些人的通常是隐秘的社会生活的真实面,因为帕尔马公主把二楼.楼下以及楼厅的各个包厢全都分给了她的朋友,剧场仿佛成了沙龙,每个人随意离开座位,到这个或那个女友身边去坐一坐.
  我周围尽是些庸俗之辈,他们并不认识预订戏票的观众,却想表明自己认出了他们,便大声喊着他们的姓名.他们还说,这些预订戏票的人来这里犹如进了他们的沙龙,言下之意,他们是不会专心看戏的.可是恰恰相反.一个有才气的大学生,为了听拉贝玛演唱而买了张池座票,一心想的是不要弄脏他的手套,不要妨碍别人,同机遇赐与他的邻座搞好关系,不时微笑着追踪一个稍纵即逝的目光,不礼貌地避开一个相遇的目光,一个熟人的目光,当他在剧场里发现这个熟人时,他心慌意乱,不知所措,但还是决定去同她